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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2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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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2 章

越國公府作為高皇帝功臣家族之一, 當代家主亡故,自然是一件大事,官宦階層尚且不說, 勳貴人家,是都得前去致奠的。

而姜邁的繼母梁氏夫人是武安大長公主之女, 因為這層關系,又同宗室有所牽扯,哪怕是看梁氏夫人的面子, 宗室這邊也得過去拜會。

鎮、安、寧、定四位國公不在京中,便該是世子協同配偶登門,其餘公府侯府的家主們, 甭管先前是否有無嫌隙, 則俱都登了門。

越國公亡故的消息傳到宮裏,聖上為之默然, 半晌之後, 一聲嘆息:“又一位越國公亡故了啊……”

他問大監:“中朝那邊怎麽說?”

大監道:“北尊說,還要再等。”

聖上點點頭, 令從神都舊制, 倍加哀榮。

同時, 太常寺卿也進宮面聖, 將已故越國公的遺言奏了上來。

聖上聽了, 也只是說:“既然是越國公的意思, 也符合本朝的法令, 那就這麽辦吧。”

太常寺卿應了聲:“如此, 臣回去之後便著手安排。”

越國公夫人代領越國公職權, 待到喪事結束之後,是要上朝聽事的。

官服和一幹匹配品階的器物要有所準備, 入朝儀禮也須得差遣專人前去教導,到了朝議之日站在哪兒,到時候去哪個衙門當差,諸多瑣碎事項,都需要太常寺參與其中。

更別說還有眼下的越國公葬禮了。

太常寺卿從聖上這兒得了吩咐,轉而便將此事報到了三省那邊,宰相們聽聞此事之後,微覺訝異——丈夫臨終之前將爵位過渡到妻子身上,總歸還是一件比較罕見的事兒。

只是越國公府是勳貴門庭,同官宦群體存在著一層隔閡,中朝不吭聲,聖上也點頭應允了,他們也沒什麽好說的。

盧夢卿先前幾次同姜邁打過交道,一個鮮活的人故去,他心裏也頗不是滋味。

越國公還很年輕呢!

柳直的母親是梁氏夫人的姑母,孫女又是姜氏女兒的兒媳婦,兩重關系排下來,也算是算是淵源頗深了。

而俞安世前不久才領受了喬翎的人情,這會兒聽著,也覺唏噓。

反倒是相對而言同越國公府交際較少的唐無機最先反應過來,稍覺訝異地張大了嘴:“越國公夫人暫領越國公職權,那這之後,她可就是在朝聽事的諸國公之首了啊。”

高皇帝開國,設置九家公府、十二家侯府,其中排名前四位,又稱皇朝四柱的鎮、安、寧、定四位國公戍守皇朝四方,並不在朝,留在京裏的是府上世子,就勳爵和位次來說,是要遜色於其餘公爵的。

是以朝會之時,勳貴當中真正站在最前邊的,其實是國公當中排行第五的越國公。

從前老太君代領越國公職權也就罷了,她老人家上了年紀,向有令望,但這會兒換成越國公夫人,不就格外的凸顯出她的年輕來了?

俞安世會意過來,也覺詫異,思忖幾瞬之後,輕輕說:“屆時到底叫越國公夫人領哪個衙門的職權,真得小心斟酌一下。”

其餘幾位宰相齊齊頷首。

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,而叫一個不合適的人坐上了不合適的位置,本身產生的後果,也是災難性的。

越是身居高位,就越要對多數人負責!

幾人迅速達成了共識,轉而說起另一事來:“聖上對梁綺雲有了安排,再去想先前之事,倒有些拿不準主意了……”

俞安世道:“原以為她是受了李文和夫妻二人的牽連,現下再看,倒好像是聖上有意外調?”

唐無機神色略有些凝重,環顧左右之後,遲疑著問:“有沒有可能,是北邊有了變動,是以需要一個既為官宦,又與勳貴和宗室有所牽連的人前去坐鎮?”

幾位宰相若有所思,一時無言。

……

這天午間,喬翎再見到梁氏夫人的時候,就發覺她臉色不太好看。

不是因為連軸轉的操勞,倒像是因為遇上了什麽不快之事。

她不免要問一句:“婆婆,是出什麽事了嗎?”

彼時越國公府其餘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,就只有梁氏夫人、喬翎並姜裕聚頭在一起吃飯。

梁氏夫人覺得喬霸天不是外人,也沒有避諱,告訴她:“我姐姐新領了差事,等這邊國公的喪事結束,估計就要出京了。”

梁氏夫人的姐姐,那就是安國公府的少國公梁綺雲了!

喬翎入京的時候,她正為正四品吏部侍郎,聽起來仿佛並不十分顯赫,然而單砸出來一個“吏部”,便已經很了不得了,更何況還是堂堂侍郎?

只是她新婚之時,因為李文和與小姜氏牽累,梁綺雲被禦史上疏彈劾,最終被免去了官職,閑居至今,沒成想忽然間竟又有了動靜。

梁氏夫人說要出京……

喬翎斟酌著問:“姨母是被外放了嗎?”

梁氏夫人神情憤懣,有些嫌棄:“鳥不拉屎的地方,也不知道聖上是怎麽想的!”

喬翎把嘴裏的那口腌筍咽下去,問:“婆婆,是什麽地方啊?”

梁氏夫人問她:“海東國,聽說過嗎?”

喬翎輕輕地“咦?”了一聲:“聽說過!”

想了想,又說:“據說在神都的東北方向,倒是很遠呢。”

再去思忖梁綺雲的出身和品階,喬翎有所了悟:“難道姨母要出任海東總督?”

梁氏夫人稍有些詫異了:“你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嘛!”

喬翎說:“婆婆,是你太看不起人了,我知道二弟的先祖曾經出任過海東總督,所以他出身的長平侯府盧氏分支又叫做渤海房!”

忽然間想到“海東國”這個名字和方位,還是姜邁告訴她的,剎那間悲從中來……

梁氏夫人沒有察覺到她那轉瞬的傷感,眉頭微微蹙著,有些煩躁:“那地方又偏又遠,氣候也壞,實在不算是好。”

姜裕在旁,卻說:“正因為地方不算好,才更容易做出一番功績啊!”

“且海東也不是荒蕪之地,海有水產,山有奇珍,每年神都也不乏有顯貴過去游玩的。”

梁氏夫人撇了撇嘴:“什麽啊,海東也就只盛產……”

說到一半,她不知想到了什麽,瞟一眼喬翎,停住了。

喬翎叫她挑起了好奇心,不由得追問下去:“婆婆,海東國盛產什麽?”

梁氏夫人說:“沒什麽。”低頭開始吃飯。

喬翎見她這般情狀,就知道是有事兒,當下再度催問:“婆婆~說說嘛!”

梁氏夫人暗嘆口氣,把筷子拍在案上,沒好氣道:“繁國盛產女奴,海東盛產男奴,你想要嗎?想的話我叫你姨母給找幾個好的送過來……”

喬翎都沒說話,姜裕就誠惶誠恐地打斷了:“餵,阿娘你別亂說話,你不怕兄長今晚回來找你啊?!”

梁氏夫人:“……”

梁氏夫人後脖頸一涼,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。

她小聲懺悔起來:“嗨呀,我真不是故意那麽說的……”

梁綺雲在這個關頭出任藩屬國總督?

喬翎捏著筷子,問姜裕:“海東總督是幾品官?”

“向來京官外放,都會再升一升,”姜裕道:“姨母原先是正四品吏部侍郎,海東總督官從三品。”

又說:“雖然是藩屬國,但是真的論及權柄,其實要勝過國內的封疆大吏……”

他聳了聳肩,別有深意道:“畢竟是藩屬國嘛。”

喬翎聽懂了他的意思:“藩屬國的百姓,不如本朝的百姓值錢。本朝的官員,也不怎麽在意那邊的民生。”

事不關己,高高掛起嘛。

姜裕頷首應了:“不錯。”

又說:“那邊的錢很浮,東西遠比神都廉價,過去玩玩也不錯,我有幾個同窗,還在那邊兒置了莊園。”

喬翎“噢”了一聲,沒繼續這個話題。

……

姜邁的葬禮,雖然遵循他本人的意願,諸事從簡,然而就出席人物的規格而言,卻算是近年間神都最為盛大的一場了。

勳貴、宗室、要臣,乃至於姜氏的姻親故舊,濟濟一堂。

葬禮的前一日,府上陸陸續續來了諸多賓客。

盧夢卿,小韓節,柳老夫人,毛叢叢夫妻倆,兩位苗夫人,王麗澤,小俞娘子,大公主府上的長史,甚至於四公主和車貔貅夫婦也來了。

梁氏夫人見了後兩個,心下微覺驚奇,只是人家趕在這時候登門,總歸是情分,她作為喪主,按部就班的還了禮。

盧夢卿向來同車貔貅不算對付,這會兒見了,兩下也頗客氣。

四公主是同福寧郡主一道來的,到靈前去上了香,同喬翎道一句“節哀”,便相攜離去了。

再之後,白應同公孫宴一處登門。

前者默不作聲地上了三炷香,什麽都沒說。

後者卻往喬翎面前去,低聲問:“還好吧?”

喬翎頭上系著白,面無表情地燒著紙,反問他:“你覺得呢?”

公孫宴:“……”

對不起表妹,我有罪我問了句廢話_(:з」∠)_

你節哀啊!

他目露不安,神情忐忑。

喬翎覷了他一眼,慢悠悠地笑了起來。

笑完之後,她輕輕說:“心領啦,只是人總要往前看的嘛!”

而人之生死,也並不是她能夠決定的。

無謂為了已經盡心竭力的事情去責難自己,叫關心自己的人在旁邊難過。我盡力了,也就夠了。

公孫宴聽得微怔,旋即輕笑起來。

阿娘從前說的很是,阿翎她的確要比我豁達的多。

老太君傷心臥病,不能起身,從老越國公到從前二房出身的孫女,再到現在的姜邁,這已經是她第三次白發人送黑發人了。

梁氏夫人對此稍有不安,不得不叮囑弟妹姜二夫人:“前頭的事情,有我們婆媳來盯著,再不濟,也還有妹妹她們呢,老太君上了年紀,傷心至此,要是有個什麽,只怕國公地下知曉,也要惶恐不安的……”

姜二夫人明了她的心意,也擔心既是姑祖母,又是婆母的老太君,當下應聲:“我在那兒守著,也就是了。”

趙國公府是越國公府的姻親,也是老太君和姜二夫人的娘家,這種場合是決計不能缺席的。

趙國公夫人領著幾個兒媳婦去探望老太君,年輕些的孫輩則在前廳那邊守著,看有沒有能幫上什麽忙的地方。

姜二夫人這邊有了幫手,同趙國公夫人這位祖母行個禮,又低聲說:“您在這兒陪著老太君,我趕緊往前邊去走一趟……”

她的丈夫不在府上,作為妻子,自然得盡到二房的那份心意。

趙國公夫人頷首應了。

姜二夫人到了前院,沒走幾步,就遇上了嫡出的姐姐甘十娘,臉色不善地往這邊走。

她暗暗地在心裏嘆一口氣。

十姐你是不是出門之前把腦子扔盆裏洗了,晾你們家窗臺上了啊?

因趙國公府的長輩們不在這兒,姜二夫人便側一下臉,吩咐身後的侍女:“去請曹夫人來。”

甘十娘嫁進了工部侍郎曹家。

侍女應聲,快步離去。

那邊甘十娘已經到了面前,不陰不陽道:“十一娘,恭喜你啊,聽說你又多了一筆進項?只是我怎麽聽說,你兒子得到的份額跟狗是一樣的啊?”

姜二夫人笑了笑,聲音低柔:“哎呀,不會有人還不如一條狗闊綽吧?”

甘十娘臉色頓變:“你!”

她面露慍色,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話,衣袖就被人扯住了。

甘十娘頗覺不滿,回頭去看,正對上婆婆曹夫人森冷的目光。

她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,嘴唇囁嚅著叫了聲:“婆婆……”

曹夫人死死地攥著她的手臂,沒有跟她說話,卻向姜二夫人鄭重地行了一禮:“夫人寬宏,曹家感激不盡。”

姜二夫人淡淡一笑:“倒不是怕跟十姐鬧起來,只是不好攪擾了國公最後的安寧。”

曹夫人再謝一聲:“夫人深明大義。”

拉著甘十娘,快步離開了。

大理寺卿之母米夫人協同姻親靖海侯夫人在涼亭裏瞧見了這一幕,由衷地道:“怎麽會有人這麽蠢啊,趙國公府到底是怎麽教女兒的?只是姜二夫人也是甘家的女兒,人家怎麽看起來就透著聰明呢?!”

靖海侯夫人卻說:“聰明的父母,也有可能生下愚蠢的兒女,愚鈍的父母,卻也有機會孕育出絕世奇才,這難道不是上天最大的仁慈嗎?”

“如果上位者個個聰明,一代更比一代強,那我們這樣原本出身微末的人,哪裏會有今天?”

米夫人聽得失笑:“這倒也是呢!”

靖海侯夫人的父親是個罪官,母親唐紅曾經在掖庭為奴,後來天時地利人和,才有今日。

而米夫人出身小商人門第,也不是什麽顯赫的人家。

她覷著那婆媳來離去的身影,由衷道:“曹夫人得了這麽個兒媳婦,也真是夠頭疼的了。”

靖海侯夫人倒是說起自家事來了:“阿廷也要滿六歲了,前邊他姐姐是跟從唐家姓的,如若夫人願意,倒是可以叫阿廷隨從米家的姓氏……”

靖海侯夫人與表姐當年在唐紅的意志之下與前夫和離,進京再行婚配,第一段婚姻當中誕下的長女同時也被帶往神都,被唐紅親自教導,後來又為她娶夫米氏郎君,也就是現在的大理寺卿。

他實際上是跟從了妻子的姓氏,二人的長女也隨從妻子姓唐。

靖海侯夫人說的“阿廷”,卻是二人所生的第二個孩子,次子唐廷。

米夫人的態度卻很堅決:“這就大可不必了,還是叫他跟他姐姐一樣,跟從他母親姓唐吧!”

靖海侯夫人說:“親家,我說這話,是真心實意的。”

米夫人倒也坦蕩:“親家,我也沒裝。咱們是多年的交情了,我也不跟你說虛話——我怕阿廷跟了他爹的姓氏,以後唐相公端不平水,要偏心他姐姐呢!嫡親的姐弟倆,要是因此生了齟齬,反倒不好。”

這個唐相公,說的就是靖海侯夫人的母親唐紅了。

靖海侯夫人瞧著米夫人的臉色,見她說的誠懇,便微微點頭,說:“也好。”

秋風乍起,有震衣聲傳入耳中。

靖海侯夫人同米夫人一道循聲去看,便見越國公夫人立在高處,揮動亡夫舊衣招魂,同時呼喚著已故越國公的名字。

想起這幾日京中瘋傳的越國公的遺囑,米夫人由衷道:“天不垂憐,有情人往往能夠不能相守。”

靖海侯夫人也是嘆息:“誰說不是呢。”

姜邁隨葬的東西並不多,平時用慣了的東西都沒怎麽帶,只帶了羅氏夫人在世時候為他制作的幾件兒時的小衣裳,老越國公為他開蒙時候手書的幾本書籍,再就是從前喬翎給他打的絡子。

喬翎立在旁邊,眼見著棺槨被合上,感覺就像是自己入京之後的那段時間,也一同被關進去了似的。

葬禮結束,她協同梁氏夫人等人送走了一眾賓客,再度回到正院,看著懸掛在院子裏的白色燈籠,忽然間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。

喬翎長長地出了口氣,一屁股坐在廊下的臺階上,獨自出了會兒神,然後站起身來,吩咐下去:“去給我準備點吃的,我餓了!”

張玉映見她有胃口,實在驚喜,忙不疊應了,親自往廚房去忙活,不多時,便送了幾碟小菜過去。

喬翎招呼她坐下一起吃。

張玉映起初推辭。

喬翎說:“一起吃嘛,這幾天我心情不太好,你也擔心,我都知道的。”

張玉映為之一默,繼而笑著說了句:“恭敬不如從命。”

侍女們默不作聲地送了酒來,喬翎拎著酒壺替張玉映斟了,又轉而給自己倒。

張玉映沒說話,她也不言語,二人相對坐著,將一壺酒喝完,幾碟菜吃的七七八八,酒足飯飽之後四目相對,忽的齊齊笑了起來。

喬翎揉了揉臉,打起精神來,叫人把正院的侍從們都叫過來,又令管事去取仆婢名冊。

趁著人還沒到,她問徐媽媽:“您是怎麽打算的呢?繼續留在越國公府,還是出去跟孩子一起生活?”

她知道,徐媽媽是有自己的兒女的。

徐媽媽顯然早就考慮過這事兒,聞言不假思索道:“您在府上多久,我就在這兒陪伴您多久——只要太太不嫌棄,也就是了。”

喬翎不由得道:“我怎麽會嫌棄您呢。”

繼而卻也說:“只是徐媽媽,您先是照顧羅氏夫人,後來又照顧姜邁,盡心盡力,也夠辛苦啦,很應該出去頤養天年才是。”

“人是不能閑下來的,”徐媽媽神情感傷,輕輕搖頭:“東西長久不用,就容易壞,人也是如此。”

“國公最牽掛的是您,就算是為了周全他的心意,我也得在這兒站著,好歹等您離開這兒之後,我再離開。”

她也如實說:“我還不是很老呢,在府上也沒什麽需要我賣力氣的活計,出去頤養天年,守著兒子過活,未必就比在這兒舒服。”

一來,要考慮是不是跟兒媳婦相處得來。

二則,說的冷酷一些,對兒女來說,在家頤養天年的母親,未必比得過越國公身邊最有臉面的管事。

喬翎聽得頷首,也不強求:“承蒙您不棄,願意留在我身邊。”

等侍從們都過來之後,她也是一樣的問法:“你們都有什麽打算呢?”

國公的遺囑,正院這邊的侍從都有所耳聞,這幾天多少也都跟家裏人商議過了。

有打算全家一起離開的,這些年攢了一些積蓄,打算出去做個小生意糊口。

有想繼續留下來的,正院這邊侍奉的多半世代都是姜氏的家生子,覺得背靠大樹好乘涼,貿然離開,未必就是好事。

左右也已經被放籍了不是?

喬翎都隨他們去。

侍女們倒是沒人離開,僅有一個面色遲疑的,還被同伴們拉到了喬翎面前來。

“娘子,可不能叫翡翠走呀!她阿耶打算把她許給一個有錢的老鰥夫換錢花呢!”

能在正院這邊侍奉的侍女,容貌都生得不錯,且又是公府出身,出去結親還是很有市場的。

喬翎沒有替翡翠做決定,和氣地問她:“你自己想離開嗎?”

翡翠含淚搖頭。

徐媽媽在旁瞧著,暗嘆口氣:“既如此,太太還是別把翡翠放籍了,仍舊叫留在府裏侍奉吧。”

對於某些仆從來說,保有奴籍其實是一件好事,貿然地脫離了越國公府,反而會惹來災禍。

就當下的社會環境來說,有一個好說話的貴人做主人,其實要強過在民間做尋常百姓。

翡翠的爹娘敢賣自己的女兒,但一定不敢賣越國公府的奴婢。

就算想賣,怕也沒人敢買。

同時,徐媽媽私底下也告誡喬翎:“人心易變,國公顧惜這些人侍奉過他,想要給他們施恩,這是好事,只是身契這東西,本身也是對主家私隱的一重保護,現下他們成了自由身,有些事情上,太太就須得有所防備了。”

喬翎點頭應了,想了想,又一樁樁交待給她:“過幾天包家表妹辦慶功宴,禮物要加倍準備,以後包府和舅舅那邊有什麽事項,您也多提點一些。”

她有些感懷:“不出意外的話,以後姨母不會再過來了。”

小羅氏看似溫和,實則骨子裏也是個很清傲的人,怕叫姜邁失了顏面,從前幾乎從來不肯借越國公府的光。

現下外甥辭世,兩家之間的維系斷掉,她以後決計不會再登門了。

徐媽媽應了聲:“是。”

這時候外邊侍女來報:“太太,吏部的司封郎中使人遞了帖子,後天要來府上拜會您,還有……”

喬翎既要代行越國公職權,與吏部的司封郎中打交道,自然是理所應當之事。

她並不奇怪,只覺得這會兒那侍女的躑躅古怪:“還有什麽?”

侍女猶豫著告訴她:“廣德侯府毛三太太的兒媳婦,那位胡太太在外邊求見您。”

徐媽媽聽了都有些詫異:“她怎麽還來求見您啊?”

先前大公主的壽辰當日,胡氏跟喬翎生了一場齟齬,因而觸怒了大駙馬,婆媳倆一起被送出了宮,那之後胡氏數次登門致歉,喬翎都沒有見,漸漸地,她也就不再來了。

怎麽這時候又上門了?

徐媽媽有些不解,但還是說:“那位不太像是個糊塗種子。”

喬翎也這樣想:“她有說什麽嗎?”

侍女說:“胡太太是自己一個人來的,戴著帷帽,看起來好像不想惹人註目,她說有要事要求見太太。”

喬翎想了想,終於道:“叫她進來吧。”

……

多日不見,胡氏清減了許多,只是她人生得美貌,瘦削下去,倒更有弱柳扶風之感。

進門之後,她神情頗懇切地行了一禮:“多謝喬太太不計前嫌,願意見我。”

喬翎道了聲“胡太太客氣”,轉而開門見山道:“您此番登門,有什麽想跟我說的?”

胡氏了解她的秉性,並不胡編亂造,也不拖沓,當下開門見山道:“我想求您庇護我——二公主使人去傳訊,願意保舉我入仕,只是前提卻是,要我做她手裏的刀子,與喬太太作對。”

喬翎怔了一下,這才會意過來:“她還怪賤的呢。”

只是同時也說:“這跟我有什麽關系呢?”

胡氏面露央求之色:“喬太太,我實在不願去做那種事,可二公主的秉性……”

轉而看向喬翎身旁的張玉映,她又吐露了另一個消息:“喬太太是否知曉,魯王要娶妃了?”

喬翎果然訝異,再去品味胡氏方才看向玉映的那一瞥,心頭不由得咯噔一下:“難道說……”

胡氏很肯定地點點頭:“德慶侯的孫女周七娘子,就要做魯王妃了!”

喬翎臉色頓變!

張玉映眉頭蹙起,思忖幾瞬之後,驚訝之餘,倒也覺得理所應當了。

喬翎明白過來,摸著下頜,若有所思:“看起來,他這是故意要叫我不痛快了。”

先前周七娘子使人將玉映擄走,事後喬翎沒有去報覆她,只是依照玉映的安排,去京兆府報了官。

彼時玉映還是奴籍,周七娘子使人擄走她,律令上並不算是什麽大罪,頂多就是罰款,但經此一事,她苦心經營多年的名聲怕就毀於一旦了。

可是魯王不在乎。

他本就聲名狼藉,還怕娶一個名聲不好的王妃?

再壞還能比他壞嗎?

周七娘子是侯府嫡女,又是第三美人,不去計較名聲的話,配他其實也足夠了。

且這能最大程度的叫仇人不快,甚至於日後喬翎同張玉映見到周七娘子這位王妃,還要見禮呢,這不好嗎?!

喬翎嘴裏邊輕輕“哈”了一聲,朝胡氏道了聲謝:“若不是胡太太來說,我還不知道此事呢。”

胡氏道:“我也是從二公主處得知的這個消息,她與魯王的關系未必有多親近,但是在針對喬太太的時候,卻能夠同仇敵愾。”

說著,她語氣愈發低柔,神情誠摯:“喬太太,您馬上就要入朝為官了,依照越國公的爵位,您的職權一定不會低的,您需要一個幫手,我也需要一個背景,我們為什麽不能摒棄掉先前的小小不快,聯手行事呢?”

“您盡可以相信,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!”

喬翎笑了笑,繼而搖頭:“你的好意我心領啦,只是實在不必了。”

胡氏沒想到她會拒絕,微微一怔,繼而道:“雖然二公主和魯王的確強橫,但您可不像是會畏懼他們的人啊。”

喬翎說:“我並不怕他們。”

胡氏嘴唇微張,了然之餘,難免稍覺惋惜:“您並不懼怕他們,那就是純粹的不想與我聯手共事了?”

她溫和解釋:“我並不會向您索取超過律令界限的東西,我只需要您的一點小小庇護,我能為您做很多事……”

喬翎仍舊搖頭:“胡太太,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事。”

胡氏因而緘默起來。

幾瞬之後,她悵然道:“您是在介意之前的事情嗎?我可以同您謝罪的……”

喬翎註視著她,說:“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,何必再提呢?”

胡氏微笑道:“可是您因為過去的事情,質疑我,不願意接納我,這是我們之間的癥結,怎麽能不提呢?”

看喬翎沒有要言語的意思,她稍顯落寞,輕嘆口氣:“我知道,您覺得我是個愛鉆營的小人,只是像我這樣出身微賤、又沒有母家倚仗的人,再不鉆營一些,要怎麽活下去?”

“難道我出身微賤,就要理所應當的認命,做最底層的墊腳石,溫馴地叫全天下的人都從我頭頂上踩過去?”

“我不可以希望自己過得好,不可以往上爬嗎?”

“違背法令的人,自然有法令去懲處他們,可是懲處已經結束,再繼續揪著已經被懲處的人,質疑他的過往,是不是也是不公正的行徑呢?”

“沒有人願意接納犯過錯誤的人,在某種層次上,是不是也會迫使他再去犯錯,重蹈覆轍,繼而對周圍的人造成更大的傷害?”說到最後,胡氏不由得哽咽著道:“喬太太,你不要把我當成很壞很壞的那種人。我現下沒有那麽多的心思,我只想活下去!”

“我跟你不一樣,你不懼怕二公主,你有無數種手段可以應對她,你自信不會輸,但我不行。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奪走我的一切,甚至是我的性命。”

“我是犯過錯,觸怒過您,可那份冒失,難道居然要用我的性命來彌補嗎?”

“我不想被二公主唆使著去害人,求您,求您一定要幫幫我!”

喬翎稍顯歉然地看著她:“實在是對不住,我可能不是胡太太需要的人。”

胡氏淚眼朦朧,難以置信:“我將話說到這種地步,您都不能夠松口嗎?可是據我所知——”

她含淚道:“當初您跟故去的承恩公鬥氣,鄭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利用了這一點,誘導您入局,事後您同世子夫人不也照舊往來?”

“難道因為世子夫人出身侯府,原本尊貴,就可以得到原諒,而我出身微賤,就要被永久地打入地獄,永世不得超生嗎?”

胡氏哽咽著說:“如果是這樣的話,您未免就太不公平了。”

張玉映在旁,不由得道:“胡太太,您大可不必把自己說的這麽可憐,我們娘子可沒有把你打入地獄,她只是純粹的不理你罷了,怎麽,這也有罪嗎?”

“因為二公主很可能要收拾你,所以我們娘子就一定得摒棄前嫌救你?這又是什麽道理?”

胡氏並不做聲,只是眼淚漣漣地看著能做主的那個人。

“啊,好麻煩。”

喬翎擡手撓了撓頭,思忖幾瞬,神情終於認真起來:“胡太太。”

她說:“我把自己的心裏話告訴你——說真的,我有點怕你。”

胡氏著實沒想到她會這麽說!

她不由得因此面露茫然:“什麽?”

喬翎很肯定地註視著她,說:“你沒有聽錯,我說,我有點怕你。”

胡氏叫這答案驚住,一時間,竟覺手足無措:“這,這又是從何說起呢?”

喬翎從懷裏取出一塊手帕,遞給她:“因為易地而處,我一定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事情。”

她如實道:“我這個人,脾氣既壞,又有點臭清高,叫我去跟曾經逼迫我下跪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哭泣,求饒,唾面自幹,打死我我也做不到。”

“可你能心平氣和地做到,且並不覺得有什麽心理負擔,我覺得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——我不是在陰陽怪氣,而是真的很欽佩你。”

“我見過的聰明人裏,你是其中的翹楚。因為你很清楚什麽該做,什麽不該做,從來不以自己的私人情緒為導向,而是純粹的以利益為導向,這一點我也做不到。”

胡氏臉上神情微變,嘴唇動了動,卻沒說話。

她垂下眼瞼,默不作聲地用手帕揩了揩臉上的淚痕。

喬翎看著她,繼續道:“二公主被我打了一巴掌,深以為恨,魯王被我削了面子,深以為恨——實際上我跟他們並沒有什麽利益沖突的,可是因為丟了面子,所以他們近乎不擇手段的要針對我,叫我難受……”

“你在我這兒丟的顏面並不比他們少,甚至於因為地位的差異,這種顏面的丟失對你造成的傷害遠比他們大,可你並不恨我,至少沒有表露出來恨我。”

“因為我跟你的利益並不存在沖突,所以你可以冷靜地做出不與我為敵的選擇,甚至於你很願意跟我合作,在心性這一點上,你簡直比皇家那兩個蠢貨強千萬倍不止!”

胡氏因她這一席話,而輕柔地嘆了口氣:“既然您覺得我也有些可取之處,又為什麽一定不肯接納我?我可以為您做很多事的,您是否相信這一點呢?”

“我相信,但是我不敢用你。”

喬翎坦率地告訴她:“你一直都走得很順,只是缺了一點小小的運氣和對我的了解。”

“那日在宮裏,你沒想到我回去的那麽快,更沒想到,我耳朵那麽靈敏,居然聽到了你壓低聲音說的那句話,是不是?如若我是個尋常人,我其實根本沒可能察覺到那天究竟發生了些什麽的。”

胡氏由衷地“唉”了一聲,神情愁悶:“我有時候真的很怨恨上天——我的運氣永遠都很糟糕!”

“只是喬太太,我為那一句話付出的代價,難道還不夠多嗎?”

喬翎卻說:“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一點。”

胡氏露出一點疑惑來:“願聞其詳?”

喬翎說:“別管你那時候是不是裝的,我因為你的一時不便,願意伸手相助,這總歸是善意,是不是?”

胡氏道:“不錯。”

喬翎繼續說:“可是你反手就把我賣給別人了——當然,那時候你以為我並不會知道你賣了我——在你以為我不會知道這事兒的前提下,你毫不猶豫地賣了我,是不是?”

胡氏道:“是。”

喬翎說:“當初小苗夫人的確利用了我,我的確也覺得生氣,但終究還是能夠理解的,她是為了救自己的姐姐脫離火海,雖然也有私心,但是並不算十分過分。”

胡氏“哦”了一聲,很快又微笑著問:“那我呢?”

喬翎默然幾瞬,才道:“我覺得,一個能面不改色地賣掉對自己心懷善念之人的人,我是不敢與她來往的,尤其她心性之頑強遠超常人,又極為聰明。我很怕哪天栽了,都不知道是在哪兒栽的。”

胡氏好像聽到了什麽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樣,掩口笑了起來:“喬太太,您把我想象的太可怕啦!”

她如同一朵浸水的牡丹花苞一樣,迅速舒展開來,神情與形容變得坦蕩從容,再不像先前一樣拘謹了。

喬翎瞧著她,也笑了:“我只怕自己想象的還不夠可怕。”

胡氏笑完之後,神色卻悵然起來:“原以為能夠得到喬太太的庇護,看這架勢,怕是不成了。”

她說:“其實,我們是很願意跟喬太太交朋友的。”

喬翎微露疑惑之色:“我們?”

胡氏遂從懷中取出了一份拜帖,臉上含笑,雙手呈上。

喬翎接到手裏,打眼一瞧,便見其上用遒勁有力的筆法書就了四個黑字。

病梅敬上!

她眉頭一動,若有所悟:“你要離開了嗎?”

胡氏柔聲道:“除非喬太太願意叫我留下。”

喬翎但笑不語。

胡氏心下暗嘆口氣,再朝她行了一禮,轉身離去。

喬翎叫住她:“等等。”

胡氏回頭,彬彬有禮道:“喬太太還有何指教?”

喬翎屈指在那份拜帖上彈了一下,問:“你叫什麽名字?我想,你應該並不姓胡。”

胡氏莞爾一笑,眉眼曼麗:“喬太太,我叫儷娘。趙儷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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